與哀傷的人同行

採訪/Nicole

有一種悲傷無聲也無淚

「那位父親步入殮房,看着躺在鐵床上的女兒。事故很嚴重,頭部被撞至變形,根本無法辨認容貌。他沒有哭,也沒呼天搶地,沉默良久……」

殮房內,悲傷的重量令 80 後註冊社工梁梓敦(Arnold)至今難忘。他於聖公會聖匠堂長者地區中心安寧服務部工作了 15 年,自 2007 年從事哀傷輔導,經常陪伴喪親者到殮房、火葬場、殯儀館,探望病危人士的他,至今支援了約 800 個家庭。

Arnold 自稱誤打誤撞入行,卻成為畢生使命。他坦言入職後才知道要去殯儀館、火葬場、殮房,之前從未受過相關訓練,自己也沒經歷過很大的悲傷。為何上帝安排這份工作?初時他不明所以,當經歷過一個個喪親故事後,他被觸動了。

入行第二年,一名 15 歲女生因車禍離世,Arnold 陪伴死者父親往公眾殮房認領遺體。有一塊布蓋着女生的身體,她整個頭被撞至變形,那位父親看着女兒,沒有哭,沉默良久,只說了句:「原來撞得這麼嚴重……」

「那一刻,我首次深刻感受到何謂『哀傷』、『很哀傷』。原來可以哀傷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同時,他發現自己身為社工,當下一句話也沒能說,因不知可說甚麼。「我只做了一件事,搭着對方胳膊,與他一起看着女兒的遺體,心裏在想:『不要讓他自己一個面對這件事。』」

從逃避到面對癌末母親

「若非從事哀傷輔導、生死教育工作三年,見過很多生離死別的故事,我未必能面對母親的離去。」回望過去,他才發現上帝的心意:欲藉此工作裝備他。

2009 年某天,Arnold 收到父親來電,稱母親突然入院。那時他才知母親患末期癌症,且隱瞞多時,當時癌細胞已擴散多個器官。Arnold 是獨生子,雖知母親患病且快要死了,但他不想面對,只想逃避。「我每天睡醒後就上班,安慰喪親者。下班回家後,母親在房裏休養,我馬上躲進自己房間,不想看到她,太沉重了。」

這種生活維持約一個月後,他猛然醒悟過來,不再逃避。Arnold發現,自己會對臨終病人家屬說「要承認家人將要離世的事實」,但到親身經歷時,卻很難做到。因不想失去與母親最後的相處、聊天時間,Arnold 行動了:「我走進她房間,與她對話,跟她說『對不起』、『謝謝』,講將來的計劃,重提以往令她擔心的事……」

2010 年,母親病逝,Arnold 哭過兩遍,休息一星期後復工。「因我已沒太多遺憾、內疚,大部分想做的也做了。剩下的只有思念的感覺,而懷念這份感覺是不用放下的。」

難忘靈堂一家三口遺照

入行第八年,一宗個案令 Arnold 極為難受——一家三口遇到意外,一夜間全家離世,父母三十多歲,女兒約五歲。這是唯一一次,他在殯儀館送別一家人。

「那張遺照我入行至今只見過一次,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是在影樓拍得很美的那種。」坐在靈堂,Arnold 甚難過:「怎麼會這樣?上帝祢為何容許這麼悲慘的事發生?上帝祢在哪裏?祢曾說要眷顧世人,為何現在卻這樣?我不明白。」

守夜過後,Arnold 回家,一面祈禱,一面埋怨、發洩憤怒,盡訴心中感受,約十分鐘後才舒服些。睡前他再禱告說:「我不會再問發生此事的原因,只求三件事:讓逝者得安息,讓在世家人得安慰,求祢給我力量繼續服務這家庭。」翌日起來,他重新得力,繼續幫助此家庭。

關懷哀傷臨終者不言休

因着自己和他人的喪親經歷,Arnold 更明白喪親者的需要。早於入行第三年,他已推動生死教育,教導大眾如何關心喪親者。其後他亦開拓長者和兒童臨終關懷服務、失胎哀傷輔導,並製作繪本。甚至,他帶團去沙嶺公墓,一個無人認領遺體的墓地,向先人獻花,感謝其生前貢獻。

「到底社會上還有甚麼人被忽略?身為社工,我更重視一些被遺忘羣眾的需要。」最近,Arnold 正計劃開拓同性戀者的哀傷輔導及臨終關懷服務,「他們都是人,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同樣會感到哀傷。」論及相關爭議,他說:「上帝叫我們愛人如己,並無叫我們論斷任何人。」

「生死教育是我終生事業,一生的願景。」年至四十,Arnold 仍有夢想。他希望開設關懷臨終重病兒童的院舍,提供暫託服務,讓家屬有喘息空間。在新冠疫症第五波確診個案飆升期間,Arnold 及其團隊仍馬不停蹄支援喪親者。行程滿滿,縱然疲累,但能做想做的事,他不感辛苦。「會做到天父接走我,祂叫我停我就停。相信那時候『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提摩太後書四7)」

本文章原刊載於《中信》月刊總722期(2022年6月號)

經歷死亡和戰爭的國土

文/孫基立

在一次很特殊的機會,我和一羣年輕人穿過前南斯拉夫的國土,那時波黑戰爭剛過不久,旅途上導遊一再叮囑,千萬不要在停車休息的時候四處遊走,因為這一帶不太安全,大家都還在隨時備戰、逃亡。

我從車窗望出去,許多房屋都被戰火損毀了,殘垣斷壁上布滿彈痕,有些房子只剩下半邊。波黑戰爭讓久未經戰爭的歐洲重新回憶起老人們記憶中的第一次及第二次世界大戰,死亡和流離失所再次成為觸手可及的現實。

對戰爭的悲憤和抗議

車行的路上,包裹繃帶、蹣跚而行的傷者偶爾可見。惟同時我們也看到一些廢墟旁的民居已開始有人居住,晾曬的衣物在風中飄蕩,母雞在殘破的院子裏覓食,菜園裏有農人在侍弄蔬菜水果。在廢墟間,有人開始擺攤賣一些日常用品。戰爭雖然摧毀了他們的家,他們依然頑強地繼續生活。

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廢墟中一些鄉村教堂,村民開始去教堂,祈禱和平。在教堂裏我看到不同年齡的人,臉上的表情很複雜,他們走進教堂,默默跪下,一段時間後安靜離開。我相信他們中的許多人,在戰爭中失去了親人、家園,但是他們還有另一個家:上帝的家。他們可以來到這裏,向天上的父親傾訴他們的悲哀和對和平的盼望。

戰爭是人類罪惡的巔峰。在領土、權力的爭奪中,普通人的平靜生活和生命安全被當作犧牲品,生活在這片國土上的人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悲憤和抗議:教堂裏靜默。

和平渴望帶到上帝面前

多年過去了,那次旅行的記憶一直烙在我的記憶中。那些在廢墟中種菜養花的主婦,在教堂中祈禱的老老少少,他們今天是否有了新的生活?他們對戰爭有怎樣的回憶?

我的同胞也曾經在近百年間經歷過無數戰火,長輩都有過戰爭的記憶,我曾問他們為甚麼很少提,他們說提起這些事如同重新經歷那些痛苦。但是當我想起這片經歷過戰火和劫難的歐洲土地,我就會想起長輩在隻言片語中提到的戰火,其實不僅僅是中國,世界上到處是因為戰爭流離失所、痛失至親的人們。我能理解父輩的期望,不希望我們記憶中有戰亂的痛苦,可是我們如果對戰爭的災難沒有了解,就很容易輕信暴力,重蹈覆轍。

我常想起那片在戰亂中的土地上聳立的教堂和那些在耶穌十字架前默默祈禱的人們,他們將戰爭的傷痛、對和平的渴望,帶到上帝面前。

靜夜思

文/黃剛

外國某大城市舉辦一個盛大的中國文化節,參加的中國僑民特別多。開幕表演是由一班中國兒童朗誦李白的《靜夜思》。娃娃身穿華服,搖頭晃腦,悠揚齊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這安排很有代表性。詩歌是中國文化的精髓;李白是古典文學的造極者;《靜夜思》幾乎是每個中國人都能吟誦;兒童是將來文化的繼承者。而且,「思鄉」是中國文化永恆的主題,也是遊子心中永恆的思憶。

娃娃朗誦完畢,場內掌聲雷動持久,不難聽出那是遊子們由衷的共鳴。還有一些老遊子激動得流淚。

故鄉對於很多僑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老病的僑民因為身體原因,永遠回不了故鄉。能夠回到故鄉的,可是滄海桑田,故鄉變成了陌生的城市。有的離鄉日久,親人離世,人面全非的故鄉已失去了她的靈魂,人與故鄉仿似陰陽相隔。

遊子與鄉關永隔的情況古今常有,李白24歲離鄉後,在外漂泊幾十年,再沒回過故鄉。從鄉關永隔,聯想到希伯來民族的先祖亞伯拉罕,他自從離開家鄉吾珥後再也沒有回鄉,也許他曾有過思鄉,但是信仰改變他的視野,「羡慕一個更美的家鄉,就是在天上的。」(希伯來書十一16)

「思鄉」在中國文化裏是對過去的緬懷;在基督信仰裏是對未來的盼望,兩者都給寄居的遊子們綿長的安慰。

本文原刊載於《中信》月刊總722期(2022年6月號)